星期日, 12月 13, 2020

 

四十一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天(四)

對於美麗島事件的想法


        這次撲殺異己的大逮捕所牽連的人數上百。事件發生時時,國民黨正在召開四中全會,會中要求嚴辦之聲不絕於耳,更在社會上全方位發動口誅筆伐的譴責,氣氛極為肅殺恐怖,為二二八以來所僅見。經過大約二個月的秘密審訊,在國內外一些有識之士的呼籲,以及國際壓力下,蔣經國作出「公開審判」與「縮小軍法審判範圍」的重大讓步。這是國民黨威權統治下未曾有過的。經過軍法、司法兩場公開審判,美麗島人沒有如國民黨內部一些人所期待的,認錯請求從輕發落,相反的,審判庭成了美麗島人宣講政治理念的講壇,透過媒體詳盡的報導,宛如進行了一次對國民黨威權統治體制的公開控訴,以及號召改革的政治訴求,這對接著而來的後美麗島時代的民主抗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審判很快告一個段落。受軍法審判的 8人,施明德被處無期徒刑、黃信介被處 14 年有期徒刑,林義雄等 6 人各處 12 年有期徒刑。受司法審判的魏廷朝等 33 人,其中的 19 人被分別處以 3 6 年不等的徒刑,其餘處數個月至 2 年徒刑,3人無罪 1 人緩刑。掩護施明德的高俊明牧師等 10 人則以軍法審判,處以 2 7 年的徒刑。另外,事件前一晚的鼓山事件姚國建等兩人被處以 3 年、2 年半有期徒刑。全案總計 206 年徒刑,一個無期徒刑,以及部分緩刑。總結此案,堪稱台灣繼二二八事件、中壢事件之後最激烈的軍警民衝突事件、政治事件。當天的衝突事件,通稱「高雄事件」,連同之前的民主抗爭、其後的「美麗島大審」,史稱「美麗島事件」。


        美麗島事件的出現並不是偶然的,它有歷史的 - 結構性的原因,這裡只能簡單說個梗概。從 1949 年到 1970 年代之前,蔣氏政權統治下的台灣,其實是在一個借來的空間與借來的時間發展了二十年。韓戰拖住了解放軍攻台的計畫,並加速冷戰結構的形成,這兩大外在環境因素使蔣家政權得以在台灣構築一個「國家」state幾乎全然控制「社會」(society)的硬式威權政體(hard Authoritarian regime)。在這統治體制下,台灣的「國家」非常強勢,壓制著自主性很弱小的「社會」,而且這裡所說的「國家」又不是西方法治意義下的「國家」,而是「黨」在「國」之上的「黨國」,性質上更像蔣介石的老對頭毛澤東所說的「黨政軍民學,黨領導一切」。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 1970 年代之前。


        1970 年代一開始,台灣就遭逢連串的外交風暴:美國決定要把釣台列嶼隨琉球群島交還給日本,季辛吉秘密訪中、聯合國通過 2758 號決議、尼克森訪中、田中角榮訪中並與北京建交......。一波一波的外交風暴,衝擊著 1950 年代以來蔣家政權統治之合法性基礎。現在,隨著國際戰略形勢的改變,美國調整其國家戰略,聯中制蘇,原來那扭曲的、以「反攻復國」建構起來的歷史構圖,面臨著解構的衝擊。


        1970 年代一開始,台大學生運動開始這一解構「扭曲的歷史構圖」的過程,後來並與北美的保釣運動 (其後又分裂成不同流派)、以《大學雜誌》為中心的青年政治改革運動,形成一個錯綜複雜的關係,並且伴隨蔣經國全面接班這一國民黨內部的權力轉移,在解構「扭曲的歷史構圖」的同時,其實也同時試圖重構新的歷史構圖。這過程大約在 1970 年代前半初步告一個段落,並分化成不同的走向 : 與權力體制較親和的「革新保台」派,以及跟本土的地方力量合流的反對運動派。大約 1975 年前後,康寧祥、張俊宏創辦《台灣政論》,是一個里程碑式的發展。解構與重構的過程轉入另一個階段。那就是新一階段之黨外反對運動的興起。




        在這主流的改革聲浪外,有兩個有意思的潛流(指未在當下發生現實的作用,但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未來的發展)值得我們回顧一下。一是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發表〈對國是的聲明與建議〉(1971.12.29),向國際聲明:「我們反對任何國家罔顧台灣地區 1500 萬人民的人權與意志,只顧私利而做出任何違反人權的決定。人權既是上帝所賜與,人民有權決定他們自己的命運。」,對內則呼籲徹底革新內政,中央民意代表全面改選。另一個是前已提過的,雷震寫了一份長達近三萬言的《救亡圖存獻議》(1972. 1.10)寄給蔣氏父子等五人,並聲明「此外未給任何人觀看,當然也不公開發表,蓋不欲增加當權者的困難,又熱望於諸公之能採納參考也 」。




                                 雷震《救亡圖存獻議》手稿,寫在10x25的稿紙上,共 110 張,

                                       這裡翻拍開頭及十項主張的部份。另一張則是給嚴家淦的信。

                                       翻拍自國史館「嚴家淦檔」



        雷震這份改革意見,不改當年《自由中國》號召改革之本色,直言「今日國家遭此空前巨難,全國人民一致期望於當權者,厥惟『變法以圖存,改制以自保』耳,且須趕快拿出具體辦法來,而且要求徹底的、根本的改變現狀,不是枝枝節節的敷衍應付而可以渡過難關的。」並提出十項具體建議,包括蔣介石任滿引退、放棄一黨專政等,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一項:「從速宣布成立『中華台灣民主國』,以求自保自全,並安撫台灣人,開創一個新局面」結果可想而知,空留紙上聲。


        這時興起之新一階段的反對運動,有個上一階段沒有的新元素,那就是正在興起的新興中產階級。青年知識分子及新興中產階級結合草根政治反對勢力是 1970 年代一個很關鍵性的發展。1975 年《台灣政論》的創刊就是一個標誌。《台灣政論》可以說是本土政治反對力量長期受到壓制,而蔣經國接班改革的規模與格局又無法滿足高漲之改革期望下的產物。它雖然前後不到一年,只出了五期就被壓制下來,但它標誌台灣民主運動進入一個新階段。


        我們回頭看一下,《自由中國》在雷震組黨時,主要的兩股力量是由大陸來台的知識分子和台灣不受國民黨整編之地方勢力的結合。這樣的結合,社會基層的支撐還很薄弱。國民黨掌控強勢之國家機器一啟動,社會基底不夠厚實的改革聲音或集結,很難擋得住國家機器之強力碾壓。


        現在隨著 1960 年代以來,台灣被納入美日為主軸的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以加工出口累積資本發展經濟,慢慢的,一個新興中產階級出現了,社會自身的生機、活力日益壯大起來。相對於世界歐美日等國家,台灣政府的威權統治存在諸多不民主、管制、貪污、效率差等問題,這種種因落後的制度等造成的問題,使這群在全世界闖蕩、見過世面的新興中產階級有企求改革的心理,再加上許多無法言明的心理因素(特別是族群),他們默默支持各種改革訴求,讓整個民主改革力量壯大。這也就是為什麼後來黨外運動最大的支持,不是來自於大財團,而是來自新興中產階級的緣故。


        從這樣一個脈絡來看,我們才能理解1970年代末、1980 年代開始,整個反對運動為什麼會看似突然的壯大起來。1977年,在五項公職選舉中首度出現黃信介、康寧祥帶頭串連整個黨外的助選活動。過去國民黨把你打散,郭雨新在宜蘭、郭國基在高雄、高玉樹在台北,台灣全島是散的,各自以「無黨無派」來號召選民支持,勢力沒有串連起來。這時首度以「黨外」把它串連在一起。「黨外」這個詞即「國民黨以外」的意思,頗有聯合所有反國民黨力量之統一戰線的味道。這種串連在日治時代就出現過,像文化協會當時就出現這樣一個全島性的串連,雷震當年組黨被抓,原因就是接連開選舉檢討座談會,要串連台籍地方政治人物。這種反對力量的串連、結合,就是後來組黨的先聲。


        在這樣的大氣候下,中壢事件發生了。中壢事件是台灣政治、社會發展史上極其關鍵的重大歷史事件。但事件發生後,隔天的新聞並未立即報導,這是國民黨統治台灣以來從未有過的標竿性的群眾事件,其統治秩序受到極其嚴重的集體挑戰。美國社會學者高隸民(Thomas Gold)在一本分析台灣的發展奇蹟的書中,就賦予「中壢事件」一個極為重要的歷史地位。他認為「中壢事件」是台灣戰後歷史的分水嶺。他分析這個事件的意涵,說台灣的「社會」(society)已經不再完全被「國家(state)監控壓制。過去,台灣的「國家」是非常強勢的,「國家」壓制著一個很弱小、奄奄一息的「社會」。現在,一個不受「國家」完全壓制監控的「社會」正在成長出現。中壢事件說明了台灣的「社會」已經壯大到不再懼怕「國家」的壓制,而要有自主的行動。確實,這就開啟了 civil society  vs. state 合理辯證互動的歷史契機。而這是民主轉型得以成功的基礎。


        接下來可以說是承繼此前累積的種種,進入台灣民主運動最動盪、但也可說是開花的階段。美麗島事件即是這階段的歷史性標誌。


        國民黨鎮壓以美麗島雜誌社為核心的社會反對力量以後,採取政治社會學家所說的「退縮正當化」(backward legitimation) 手段,非但不承認新崛起的社會力量及其要求,反而更加去壓抑與反擊,並為了合理化它對新興社會力量的壓迫,進一步地強化與尋求它原先支持者的認可與支持。然而,歷史的發展證明該項退縮正當化的措施是在錯估威權體制與民間社會之間的關係之下採行的。


        1980 年底,黨外人士在驚魂未定中參與選舉,多位被投獄者的家屬高票當選,社會對美麗島事件作了「複判」。至此,國民黨的威權體制遂行威權控制的能力明顯露出重大的破綻。國民黨想一舉撲滅黨外勢力的願望落空。從嚴密的「黨國」管控下成長起來之稚嫩的社會力量,沒有被掐死。這樣,美麗島世代完成了其為自由化、民主化之登場所必須的「衝擊威權體制,使之鬆塌」這一充滿整地意義的歷史任務。「黨外」的香火延續下去了!台灣的政治自由化、民主化在20世紀的最後兩個世代跌跌撞撞地上路了!


        美麗島事件後不到十年,經歷一整個世代的掙扎、衝突、覺醒,在 1980 年代將結束時,台灣終於邁開了政治轉型的步伐。研究政治轉型的學者在研究了許多實際的案例後概括出,轉型開始的一個典型的標誌就是,不管是為了什麼理由,當現任的威權體制統治者必須為了向個人與集體的權利提供更安全的保障,也就是他必須制度性的鬆綁過去存在多時之制度性控制,從而不得不修改他們自己定下來的規矩的時候,轉型的時刻就到了。


        蔣經國在去逝前決定解嚴(1987)就是這樣的標誌。


        1989年,我在一篇紀念美麗島事件十週年的長文〈邁向後美麗島的民間社會〉中,曾這樣子總括:美麗島事件的發生,直接地說,是 1975 年以降,臺灣黨外民主運動的發展與國民黨威權政體持續衝突以後,後者以鎮壓的方式暫時解決衝突的結果。從更廣泛的角度來看,則是在國民黨的中央威權一元統治秩序下,威權政體本身與正在醞釀巨大變化的臺灣社會,在調整其間關係時,因相互缺乏處理衝突之歷史經驗與智慧,乃至共識,所造成的一次鎮壓結果。


        在那篇長文中,我也指出,從七○年代初期,國民黨強硬的威權體制出現危機開始,這一威權體制與台灣社會、經濟發展所孕育之民間社會力量之間,已環繞著其間的結構性緊張開始了威權體制邁向自由化、民主化之轉型這一不知結果如何的過程。在東方式的政治體制和政治文化中,這種轉型是沒有前例的,過去只有一個專制體制代替另一個專制體制的歷史經驗。因此,要這樣的轉型非常順利、非常成功,沒有重大的歷史傷痕,並不是容易的事,除非威權統治者及反抗者都有著相當的歷史智慧,共同來創造使轉型得以順利進行的歷史條件,而其周圍也有著使這種共同創造成為可能的政治、社會文化條件。回顧過去,在我們習於兩極化之高壓控制及英勇反抗的社會中,這些顯然都是不存在的。在我們的政治、社會、文化中,我們習於一元的、線性的思考與動作,反抗就壓制,而且壓制到底;壓迫就反抗,而且反抗到底。我們不習慣於辯證,也不懂得辯證,更吝於從西方近代充滿辯證性的歷史中汲取歷史的智慧,特別是支配者。結果,轉型之進行只能順著不隨主觀意志轉移之結構性矛盾、衝突的解決,一步一步沿著血淚之路而行。


         我出獄後,在寫作中也不斷反省民主轉型的相關問題。我很幸運地看到,不管代價有多少,台灣的社會在美麗島事件後,差不多只經歷了一個世代的時間,就已經邁出自由化的腳步。台灣的社會在 20 世紀最後一兩個世代已經有了政治社會學家所說的「監護的民主」(tutelary democracy),也即有了競爭的、形式上民主的政治制度,但權力機器仍然保有去干預、去更正不符其心意之情勢的能力。這是一個當情況許可時會逆轉回去試圖復辟威權控制的不穩定情境。


        那麼,要有什麼樣的條件,民主化才能成功地達到不可逆轉的不歸點。從政治社會學的角度來看,民主是一種處理並解決不同團體間之衝突的特殊制度,這一制度決定特殊團體去實現其特殊利益 ── 包括經濟的、意識形態的、其他資源的分配 ── 的能力。政治社會學家 Adam Przeworski 從一些歷史個案的研究中指出,從威權體制邁向民主化的轉型過程中,有兩個條件要滿足,一是舊的威權權力機器已經瓦解,二是新的政治力量選擇民主制度做為他們必須在其中為其利益之實現而競爭的政治架構。Przeworski 提醒我們不要忘記,所有那些聯合起來摧毀舊有威權體制的力量,通常都代表了特殊的利盒,也通常都會提出有關社會組織之不同的計畫,因此,他們為追求自己的利益,在摧毀舊的威權權力機器的同時,也希望創造、建立一個新的、有助於實現自己之利益的政治制度。如此一來,便會出現一個混亂的局面,這時,一種使各種力量之利益的實現都必須在其中鬥爭、妥協的政治制度便很重要,它不止對抗與舊威權體制結合的力量,也對抗聯合起來摧毀舊威權體制的各連盟力量,使任何一股力量都無法專擅權力。


        從這個角度來看,民主化的過程就是要把舊的威權權力機器分解,確立讓各種利益之實現必須在其中競爭、妥協的民主制度。因此,民主化的問題是要在各種聯合起來扳倒威權體制的力量中,確立制度性的妥協,而不只是要去扳倒威權體制。台灣的情形是,舊有的威權權力並沒有瓦解,只是削弱,它宣稱將自我轉型為非專擅的、而是競爭性的權力,與原來意圖摧毀就有勢力之抗爭力量共存、競爭。在這種情況下,由於這削弱而未瓦解的舊有權力張握比較優勢的權力運作地位,使得整個轉型的情況更錯綜。因此,要怎麼樣形成不斷形成之制度性的妥協,便成為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不然,在某種條件下,從已經瓦解的威權權力機器分散出去的權力,仍會集中起來形成新的威權權力機器。這不是民主化,這是威權權力的轉移或復辟。換句話說,民主化是要把權力從一個人或一群人移歸到一組規則 (a set of rules),而不是要移歸給另一個人或另一群人。


        從以上的反省,我們可以歸納出邁向民主化的轉型過程中,有三個方面是極具關鍵性的:第一,民主是持續衝突之制度化形式;第二,特殊團體實現其利盆之能力是由制度性之協商予以具體化的;第三,衝突之結果並不是唯一被決定的,而是不確定的狀態,也即在衝突的各種力量中,沒有那一種力量是被保證在衝突中一定會獲勝。換言之,沒有那一方可以完全掌控權力機器以監護衝突的過程。就這個意義而言,民主化是確立解決衝突的基本程序原則,更甚於解決實質性的衝突。只有當解決衝突的基本程序原則穩固地確立,並成為政治慣習,構成動態而穩定的政治秩序以後,公共生活領域中的種種實質性爭議才有可能在其中獲致制度性的安協。這三方面要成爲可能,「權力的分散」是一個重要的起始條件。


        不管是從鉅觀的歷史視界來觀察,還是從現實的政治局勢來觀察,美麗島事件之後,臺灣已經一步一步走過艱辛的荊棘道路,基本上完成了民主化的政治轉型。但是,一個比美麗島世代「衝擊威權體制,使之鬆塌」這一歷史任務更艱鉅的任務,有待後繼者百尺竿頭。那就是一個健全之民主體制的建立。這是一個更需要歷史智慧和政治文化品質之制度性建構、秩序生長的民主重建事業。就此而言,在西方近代民主社會奠立過程中,曾使民主得以健全運作之具體條件,如成熟的政治文化,如具廣義之政治性格的民主的公共生活領域 (democratic public sphere),如獨立於國家體制之多元的、自我組織之自由的民間社會 (liberal civil society) 等,怎樣能在我們社會中建立起來,使之茁壯成長,乃是一個必須努力的工作。


        1989年蘇東劇變,德裔社會學家 Ralf Dahrendorf 仿英國政治思想家柏克(Edmund Burke)反省法國大革命的方式,寫了一本小書《歐洲革命的反省 ── 寄到華沙的信》(商務印書館的中譯本改稱《新歐洲四論 ── 寄到華沙的信》,以下引文出自該書)。他在書中討論政治改革與經濟改革時這樣說:


        「憲政改革的正常過程至少需要六個月時間。沒有六年之長,

            看來人們也體會不到經濟改革帶來的好處。通往自由之路的

            第三個條件,是必須提供一個社會基礎,它將憲法和經濟從

            弱不禁風的狀況轉為能經受得住內憂外患。要打下這樣的基

            礎,六十年時間才勉強足夠。」


他說的基礎就是公民社會。正如他接著說的,關鍵是公民社會,「沒有公民,律師與政治家也就前功盡廢了。」我覺得這個反省非常有深遠意涵。


                              Ralf Dahrendorf 在1990年東歐遽變後不久,寫下這本小書。


        就如前面所提到的,四十年前,《美麗島雜誌》的發刊詞〈共同來推動新生代政治運動〉中曾有這樣的豪語:「讓民主成為我們的政治制度,是在台灣一千八百萬人民對中華民族所能作的最大貢獻。」四十年來,台灣人民確實奮力抗拒了軍事特務統治的威脅,培育了充滿創造性活力的自由公民社會,建立了我們基本的民主制度。然而,我們也清醒的看到,這一些,正面臨著來自中國的威脅,一個有著東方專制主義內核的黨國體制正對我們虎視眈眈;另一方面,像 Ralf Dahrendorf 所強調的,要能建設一個能經受得住內憂外患之公民社會基礎,才能實踐「讓民主成為我們的政治制度」之豪語。


                                          Reinhold Niebuhr(1892  -1971)


        美國當代神學家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深刻地指出:「人趨向正義的潛力,使得民主成為可能;但人墮入不義的傾向,則使得民主成為必需。」(參見其 The Children of Light and the children of Darkness, 1944,  第一版前言 我在牢獄中讀到這樣的智慧結晶,感觸很深,時時會浮現心頭,激勵我的信心!就以此對這段回憶告一個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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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12月 11, 2020

 


四十一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天(三)

被逮捕後的情形


         1979 1213日,我在花園新城的家裡被逮捕。一清早,天微白,急促的敲門聲敲在我家門上。來了,這兩天預料得到的大逮捕終於來了。「不要慌,我會回來!」我簡單交代了我太太。可能是這兩天會抓人的形勢很明顯,而且兩個月前的傳聞已經使我有了心理準備。因此,忙亂中我也不記得有沒有問他們有無拘捕令之類,當時覺得反正也跑不掉。穿好衣服,三、四個人左右挾著我帶下樓,有沒有銬著也記不得了。其他人還留在屋裡翻箱倒櫃找「反動資料」。


        我被推進車子後座中間,左右各有一人夾著我。車子從我住的山腰社區往城裡開。天剛亮,路上行人、車子還不算太多。沿途熟悉的景物一幕一幕消失在身後。我知道,會有一陣子看不到這些了。我將遠行。


        車子開進景美秀朗橋邊的軍事看守所(就是現在的人權博物館,當時的大門在現在大門再往前一些,約現在軍事法庭與第一法庭之間,現在封起來),首先看到的是王拓,他剛下車,被推進軍事法庭,隨後我也被押進同一個法庭,訊問基本資料,然後諭令收押。出來時看到另一輛車子開進來,裡頭是林義雄。「都來了!」我心理自言自語,這是一場掃蕩式的大逮捕。


        進了押房,裡邊已經有四、五個人,還算友善的接納我的到來。後來他們跟我說,前兩天押房裡的人就在大調動,猜想有大案子。他們是被控走私,漁船載一些中國貨品、洋煙之類。那時是「動員戡亂時期」,戒嚴時期,什麼事都扯到國家安全、軍事安全,所以,案子歸「軍法」管。


        出獄以後,家人才告訴我,那一天抓捕我的,並不是只有一組。竟然有四組。新店我住的地方一組,我彰化老家一組,1979 年初我結婚,我太太在東海的懷恩中學教書,因為我一位當兵認識的好朋友賴德和在省交響樂團服務,算省府員工,離東海不遠的黎明社區是省府新建的眷社區,他們住那裏,因此我也在那裡租屋而居。住不到半年,因為要到美麗島雜誌,就搬到台北,原來租的就由我太太一位好友續租。13日一早,一組人來花園新城抓我之前一刻,我太太就接到她好友從台中打來的電話,說警察帶著一組人要去抓我,剛離開。我太太說,收網隔天,報紙編派給我的形象定位是「狡兔三窟」的狡詐之徒,行蹤複雜、來往不定,落腳點多等等。沒想到,20幾年後,碰到一位在上庠執教的東海學弟,1979 年我搬離東海墓園邊果園農舍後,他接手。他告訴我,1979 年大逮捕那天一早,果園也去了一組人要抓我。原來我還不只是「三窟」,還是「四處」為家!當年羅網之密,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可見一斑。


        羅網之密,再舉一例。在安坑審訊時,有一天,審訊者拿了一堆資料往我面前桌上一攤,我一看嚇了一跳。桌上這些黃澄色的稿紙,是我以前喜歡用的橫格式的稿紙,攤在我面前的就是我大學時寫給一位在美國教書的林毓生教授的信。我沒有直接受教於林先生,但在自由主義思想上很受其影響,我在信中會就台灣的現實政治發議論,對當權的國民黨政權多所批判。當時臺灣還有郵電檢查,因此有時會將要寄給林先生的信,托在外商公司工作的哥哥在出國出差時在香港投郵。然而,現在這些信的原件,而不是復印件,竟然攤在我面前,這不就等於向我展示他們不只可以在台灣郵電檢查,也有能力把羅網張到香港嗎?這一個小小的動作對我心靈的衝擊很深很重,彷彿《一九八四》的情景真實再現眼前。這也使我想起大學時,學校的軍事教官幾次對我說:「陳忠信,你的鄰居都不講話的喔!」當然,我住的果園農舍邊,除了百來公尺外東海花園的文學前輩楊逵外,就是東海公墓的「好兄弟們」。但是,不管在日治時代,還是國民黨統治時代,楊逵都不是「不講話」的,相反的,他是像卡繆說的,「一個說『不』的人」,一位「反抗者」!從教官對我的關注,我想,我身邊的羅網應該很早就慢慢張起來了吧?!


        在軍事看守所待了一、二天,我被轉押到另一個地方。坐上車子,模糊印象中記得好像有蒙上眼睛。我雖住在新店,但搬來不到半年,除了到台北主幹道的北新路外,我對地理環境不熟,不知道要押到那裡。我只記得車子開了不很久,但也不是馬上到的距離,感覺比從我家到軍事看守所還近一點,在一棟房子前停下來,推測應該在離景美新店不遠的郊區。有點荒涼,周邊沒什麼建築。這片房子,裡面一間一間小房間,我被押進其中一間,長方形,大約二、三坪左右。中間擺著不大的桌子,兩側坐人,我這側一個人,背向門,我的對面通常坐兩人,有時旁邊會再拉椅子坐其他人,是軟硬兼施偵訊我的。他們背後的窗子永遠拉著窗簾,我在那裡沒見拉開過。有一次,偵訊者一人暫時出去,留下的一人可能心地比較善良,拿張面紙寫:窗簾後有錄音。暗示我注意。


        在這不見天日只見永遠開著死白日光燈的小房間內,時間空間對你不再有意義。被偵訊者空間的感覺被剝奪了,你不知道身在何處,除了他們,你不曉得周邊有誰,你也不曉得外面的世界現在怎麼樣了;時間的感覺也被剝奪了,你不知道白天黑夜,你不知道日子過了多久,你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連你被疲勞偵訊了多久你都搞不清楚。你生理上可能很累了,但你不敢放鬆,怕掉進他們問話的陷阱,你撐著,但最後你撐不過生理的限制,你迷迷糊糊,你神智比較耗弱,你會比較配合他們的「引導」去「自白」。


        這樣日以繼夜的審訊,不斷的要你「自白」,只要他們不滿意就一再叫你重寫,寫到他們滿意為止,然後再逼另一個問題。一波一波你來我往的攻防,他們想套你寫下他們要的東西,你怎麼接觸了反動的思想,思想變得偏激起來,開始對政府有偏見;跟誰跟誰認識,然後怎麼樣怎麼樣參加了黨外的偏激活動……,最後又怎麼加入美麗島雜誌,參加了高雄這場暴力活動,等等。我則設法能不講的就不講,避重就輕,但他們會從各個角度、運用各種資源來一點一點擠你,甚至利用一些人政治性格的弱點,或者人性的弱點,來對你威脅利誘。大概不脫「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那一套。


        記不得是跨世紀剛開始的那一年,有一次到北京,當地一位文化界朋友拿一份電腦打印的文稿送我,是北京知名作家王力雄寫的〈新疆追記〉長文(後來收入他2007年出版探討新疆問題的專著《我的西域,你的東土》第一篇),說可以幫助我瞭解中共治下的中國。那是王力雄去新疆收集資料,準備寫新疆民族問題的著作,結果被安全單位以涉嫌泄漏國家機密為由逮捕,關押 42天後釋放。王力雄以此經歷寫成 56 萬字的長文,敘述去新疆的經過,被捕後審訊期間的心理翻騰、恐懼、尊嚴、與權力方的攻防曲折動人,我看了以後嚇了一跳,那審訊拘押過程中很多的情節、過程,心理的翻騰、恐懼、尊嚴、攻防,竟是諸多似曾相識。難說這不是不同時空下不同權力體對異議者的「同構」式反應?


        我在那間小房間日夜接受審訊,前後大約有一個月。我被送回秀朗橋邊看守所後可以一星期寫一封信,我的第一封信是 1980 1 20 日寫的。因此大概可以推定在安坑那裡約一個月。那一個月中,我唯一一次看到認識的人是黃信介。審訊時,上廁所或回地牢睡覺,他們都要先看有沒有同案的人也要移動,他們的佈署是讓你完全孤立,從資訊、從心裡感覺等等都是孤立的。那一次大概是沒有聯繫好,我好像要回地牢睡覺,黃信介好像要如廁,我們就在要進地牢樓梯邊的天井碰到了,他們緊張的把我們往不同的方向推開。


       當時,我一直以為是關在地牢裡,因我被送來就直接到審訊小房間,開始你不曉得是白天還是黑夜的審訊,印象中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才帶你走下「地下室」牢房,在明亮的日光燈下睡覺,偵訊室、地牢之間來去,印象中就是下地下牢房睡覺,到地面偵訊室審訊。直到出獄後很久我都還這樣記憶。2009年,一些獨立媒體記者報導這處廢置的接待室內散置的白色恐怖統治時期檔案,才使這當年不義統治遺址再次暴露在國人眼前。後來促轉會成立,開始要清理這些遺址,兩度邀我前往,一次是他們請規劃專業人員前往探勘,邀我前去,提供我的回憶;一次是舉辦「不義遺址踏查」活動,請我向活動學員解說當年相關問題。因這兩次活動,我才突破當年只在地牢、偵訊室來來去去的限制,而對整個遺址有全貌的認識。原來我記憶的「地牢」是建在一個高崗邊斜坡,從坡下側邊有小路、有門可以通往那片牢房,但當年我們是從建在高崗上那片偵訊室,直接經由一道下坡的階梯,通往依斜坡而建、陰暗的密閉牢房。這個我們不知道的空間布局,使得被押者的記憶是關在「地牢」。不知這是不是一種有意的心理威嚇?


                                          2019 在促轉會之活動中走入昔日之「地牢」 

                                         (翻拍自:自由電子報 2019-12-29)



       2019年促轉會邀請,重履當年被審訊的「安康接待室」。這位置是審訊間的天井,

       文中說「撞見」黃信介就在這裡。我右手邊相片邊緣處即文中所說「地牢」之入

       口;我被偵訊之偵訊室在我左手邊後方之甬道。(取自促轉會網頁)



        回到秀朗橋邊的軍事看守所後,可以開始有限制的通信,但不能與家人、律師會面。我們不曉得全案的狀況如何,也不知道外邊怎麼樣了。這樣一直待到有一天通知我帶自己的東西,不知是移房還是押送其他地方。在押房走道上看到去年十月跟陳映真一齊被抓放的李慶榮,也帶著私人物品經過,看來是移房,心想那陳映真是不是也又進來了?後來知道沒有,前幾個月因外在壓力,放了陳映真,李慶榮一齊放了,這次美麗島大逮捕,李慶榮雖沒關連,但順便抓了也不會有人講話,陳映真則比較動見觀瞻。可見國民黨權力當局也是柿子掐軟的吃。


        我被領到另一個房間,開門,一位臉部扭曲,蓬頭亂髮、不修邊幅的人,本來躺著,看到我進來,突然坐起身來,以一個舉手禮般的姿勢向我打招呼,高聲叫著:「忠信啊!」我心裡疑惑著,這個像江洋大盜的人是誰,怎麼會認識我?正當我還在疑惑時,他又叫著:「忠信啊,你袂記得我喔?我紀老師紀萬生啦!」我疑惑著問他:「你紀萬生紀老師?」是的,我真的認不出來。他整個臉都扭曲變形,不講我不會認出他就是紀萬生。他是全案被刑求得最嚴重的人之一。我們只相處了很短的時間,他就被叫帶東西移到別的押房去了。


       過完農曆新年,耳聞不會全部軍法審判。果然,27日通知我們移送。從秀朗橋邊的軍事看守所押送博愛路台北地院,簡單訊問後,行禮如儀,諭令收押,押送土城看守所。開始另一個階段。


        來這裡沒兩天,從雜役(這裡是一般司法的看守所,所以被押人都是一般司法案件尚未定讞的司法被告,這些雜役也是被押人,但被挑出來幫獄卒處理押房的一些雜事,他們可以在押房範圍內較自由流動)口中聽到林義雄家滅門血案的震驚消息,但也只是片斷不全的訊息。震驚之餘,也無能為力,只能忐忑不安地看事情怎麼發展。


        接著,有限度知道了軍法審判那邊的一些情形。他們宣判後,換司法這邊上場。3 31 日我和其他 32 位難友被以「多眾集合為暴行脅迫,率先助勢」這個可笑的罪名起訴。我們當然不服,不屈服,出庭審判時,我跟張富忠銬在一起,我們對著眾人,高舉被銬著的手臂。我們像個「反抗者」,再一次向國民黨權力集團說「不」。


        接下來,一審、二審,我都被判處有期徒刑4年,禠奪公權3年,我們當然不服,上訴到最高法院,但很快就被駁回。1014 日最高法院刑事第二庭駁回我們的上訴,全案三審定讞。移送龜山監獄執行。


        「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

            我已經守住了。從此以後,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就是按著

            公義審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賜給我的。不但賜給我,也賜給凡愛

            慕他顯現的人。」

                                             (新約.提摩太後書,第四章第七至八節)


是的,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我的生命也要開始一個新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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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 12月 10, 2020

 四十一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天(二)

高雄事件發生情形




        這事過後,政治氛圍愈形詭異緊張。美麗島雜誌社各地的服務處相繼遭到暴力挑釁。大約第3期出版後,高雄服務處遭一群年輕人攻擊;南投服務處成立,附近街頭出現軍隊演習;台中服務處為吳哲朗辦「坐監惜別會」,憲警包圍會場,並出現武裝軍人;11月底,一群年輕人闖入大龍峒黃信介住家,以斧頭砸毀家具;高雄事件前幾天,一群年輕人在晚上持利斧闖進第二天要成立的屏東服務處,砸毀家具,攻擊工作人員。一連串密集的暴力挑釁行為,很明顯是精心策劃的。但這並沒有使黨外力量退卻,反而更群情激憤。像施明德在黃信介家被攻擊後就揚言要向國民黨申請槍枝自衛。這當然是激憤之言,但確實反映了當時整個對立螺旋般不斷上升的緊張情勢。


        當時整個的氣氛是,你就是要跟他(指國民黨)拼,否則它就會更加欺壓過來,你越用那種法西斯的暴力手段來欺壓,我們就越要集結人民的力量反抗你。儘管當時我們有感覺情勢對立在升高,但並沒立即會被撲殺的緊迫感,認為外面的對立應該不會影響到雜誌的編輯作業。所以這期間編輯部還兩度搬家。先是因雜誌出刊後氣勢高漲,總部人來人往,所以搬到離原來地方不遠的巷子裡,林義雄住家(也就是現在的義光教會)的樓上,艾琳達住在那裏(大逮捕時施明德從這裡脫逃),我們跟她合租。但沒很久,我記不得什麼原因,許榮淑又租下永康街永康公園附近一間公寓的二樓,準備第五期編好送印後搬過去(大逮捕時張富忠在此被捕)。


       12 10 日那天,我在編輯部忙著第五期的編輯工作,原先沒有計畫要南下。張富忠進來跟我說,昨晚姚國建等高雄服務處的義工,開著宣傳車在市區宣傳第二天人權日的活動,被鼓山分局抓去施暴,引發黨外群眾包圍分局(後來稱作「鼓山事件」),問我要不要一起下去看看?看來情勢愈來愈緊張,那天,各報都刊載,高雄地區戒嚴司令部已經將原定 20日開始的冬令宵禁提前到今天開始實施。針對今晚活動的意味不言而喻。我想即使以雜誌編輯的身分,也該下去實地了解,就跟富忠兩人到火車站前現在新光百貨那地方搭遊覽車南下。當時那地方是一片空地,長程遊覽車都在此攬客。一年多前(1978. 10. 15),施明德與艾琳達那場由雷震證婚的黨外「政治婚禮」,就在隔著許昌街的中國大飯店(現已改建)舉行。當時正在進行中央民代增補選,會場擠滿黨外人士,以及老政治犯,有幾百人之眾,是一次盛大的政治聚會。雷震被蔣介石關了十年出獄(1970.9.4)後,一直被國民黨特務緊密監控,很少公開露面。他在典禮上很高興的講了十幾分鐘話,來賓不斷報以熱烈的掌聲,形同向這位追求自由民主並試圖組黨的先行者致敬。這可能是雷先生生前最後一次活動。我跟許多黨外人士一樣,在這裡第一次見到雷先生。在這裡,雷先生看到新一代的台灣人正踏著自己當年努力的足跡前進。五個月後(1979. 3. 7),雷震在榮總病逝。他沒有看到「美麗島事件」,也沒有來得及看到他播下的種子在這塊他後半輩子生活、受難的土地上發芽滋長。


        我們坐的遊覽車在西螺休息站短暫停留休息,很巧遇到張俊宏和許榮淑開車要去高雄參加,也在這裡停留,我跟富忠倆人就換搭乘他們的車一齊南下。到了高雄服務處,高雄服務處的工作人員忙碌著準備晚會活動的工作,因為我平常的工作不是負責組織宣傳這方面,而且是臨時下來參加的,所以在旁邊也不太幫得上忙。


        我們上去二樓,那裡,過去中泰賓館事件中曾穿梭國民黨與黨外間溝通協調的政大教授黃越欽正在勸美麗島這邊的人不要遊行啦,不然可能會怎樣怎樣……,好像是勸他們移到哪裡[去辦],是在一個室內還是哪裡?那時情勢有點劍拔弩張,黃越欽的姿態也不敢斷然說你們就不要辦了,他只是一直勸說,你們就換到哪裡啦,若是換到哪裡就會准啦。好像國民黨的底線是希望我們到室內辦,不要在室外辦。因我沒參與,具體的不是很清楚。因前一晚鼓山的事,雜誌社這邊的人都很激憤,不能接受黃的勸說,蔡有全還很兇地轟黃越欽,要他走。後來才知道黃是受命來溝通的,已經到了一陣子。                 


        不久,黃信介在南區警備司令部司令常持琇陪同下到達。常持琇是到火車站接黃信介的,答應黃信介可以演講,但不能遊行、不能持火把,他在樓下還遭到有人要攻擊他,他就調頭走掉了。施明德、姚嘉文等向黃信介報告說鎮暴部隊已封鎖會場,可以演講的承諾可信嗎?這時樓下聚集的群眾已經有點按奈不住,正在整隊要前往演講會場了,黃信介要求熄掉火把,但起不了作用,身披三色彩帶、手持火把的遊行隊伍在前導車的引導下從服務處前走出去。


        高雄的地理環境我不熟,也不知道遊行的路線怎麼規劃,更不知道姚嘉文施明德他們臨時改變了演講地點的規劃,因此就一直跟著隊伍走,但因要寫報導,所以有時會在隊伍前後跑來跑去。不久隊伍到了大圓環(新興分局前,就是現在的高雄捷運美麗島站)停下來,準備要在這裡演講,因為原先預定要辦演講的扶輪公園已被封鎖。陸陸續續有人在宣傳車上演講,但這時在圓環外圍的鎮暴部隊卻陸續圍過來,幾乎等於把圓環邊的幾條道路封起來,而且包圍圈慢慢在進逼縮小,鎮暴部隊後方也出現碩大的鎮暴瓦斯車。群眾的不安與激憤開始瀰漫,姚嘉文、施明德向群眾宣布要進圓環邊的新興分局跟他們談判,要求撤掉封鎖。


        這時,原定舉辦演講的扶輪公園那邊聚集的群眾,聽到大圓環這邊被鎮暴部隊包圍,開始向這裡移動,但圓環四周的路口幾乎已經被封鎖。原先的遊行隊伍被困在圓環,群眾激動的對鎮暴部隊指手畫腳,指責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人民,兩邊慢慢形成對峙的狀態。在新興分局附近出現一幅場景,一個女人(林玉祝)跪在那裡,背對鎮暴部隊,面向群眾,哭求群眾散去。這個場景我印象很深,後來國民黨拿來大作宣傳。


       突然,有群眾發現新興分局邊的巨型鎮暴瓦斯車冒出白色的煙霧,並且打開強烈的探照燈,有人高叫,放瓦斯了!群眾開始騷動,朝另一方向跑,這時施、姚等人從分局出來,群眾已經在移動了。群眾散逸的方向是新興分局另一側的中正四路。這方向跟噴煙的瓦斯車所在的中正三路剛好相背。在圓環與中正四路口前面一點,有憲兵擋住,群眾要衝過去,在這裡群眾跟憲兵發生第一波衝突。後來,群眾衝散了憲兵,人群往中正四路背向圓環的方向散。周平德他們好幾個人都說,在這裡及附近的瑞源路都看到一些黨外人士從不認識的人,拿著木棍追打被衝散的憲兵。後來傳說這是當時的市長王玉雲動員黑社會的人幹的,這在高雄當地流傳很廣。


        有意思的是,這一段事實,高雄在地主要報紙《台灣時報》在十三日有清楚的報導,說治安單位查出,事件當天在現場製造暴亂的是從外地雇用的職業打手,還描述他們事先躲在美麗島服務處不遠的鳳凰橋餐廳內,當遊行隊伍從中正四路轉向瑞源路後,他們即持木棍加入遊行行列,以此影射事件是有預謀的。有人從餐廳持木棍混入遊行行列,並對憲兵施暴,是當時很多人親眼所見,都疑惑這些人是從哪裡來的。報導似乎要影射這是黨外的預謀。但報導接著又說,「治安單位查出,高雄地區的黑社會份子,在十日晚間扮演了救人、阻擾滋事的正面角色,才使受傷人數降到最低。他們受高市刑大大隊長施淵源之邀請,混入群眾中協助警方執行任務,施大隊長表示將在日後他們『有事』時予以功過相補。」這就有蹊蹺了!


        二十年後,當時警總南警部司令常持琇接受訪問時,道出了當年的祕辛。他說當時的市長王玉雲有一批黑社會的人可以運用,前述施姓大隊長組織了七、八十人的黑社會流氓,在瑞源路附近集合,準備好。王跟他在指揮中心的市警局,他跟王說,「沒有你的事,你回去吧」。王回去後從家裡打電話指示施姓隊長開始動手。施向常報告,說市長指示要動手。常持琇說他壓制施某不能動:「你千萬不能動,用不著你。我的憲兵要動的話,我可以下命令,我用不著你動!你要動,我就找你。」他還強調,當時那些流氓都是聽施某的。


        對此,二十年後,王玉雲接受訪問也有說法。他說事件後第二天「回台北」,「繼續參加」國民黨的四中全會,「開會中蔣經國反而都沒找我;他如當面責備我,反而比較不要緊,因為我還有辯解的餘地。」大概當時各方都把黑道施暴的責任甩給他,所以他這樣辯解。接著,他發現應該是指定中常委沒他的份,他很知趣,「我知道差不多要走了」。接著他又辯解,「若說我叫黑道去打人,難道我就避得過嗎?」他「後見之明」地認為,高雄事件的街頭衝突,事實上是「壓得太厲害,反彈就更厲害」。自我辯解之意不言而喻,反身再把責任全往當年的侍從主身上推。至於那段找黑道的報導,他不敢否認,但裝傻:「這部份施大隊長沒有跟我說得那麼詳細。」


        王玉雲運用黑道力量,糾集流氓,是他自作主張?還是受命?現有文獻不足。照常持琇的說法,好像是王自作主張,而他壓制這作法,先叫市長離開指揮中心,說這裡沒你的事,繼而壓制市刑大大隊長,不准他動。並且替王緩頰,說他不認為被打的憲兵是那些流氓打的,因為王是市長,對治安有責任,所以不會找人去打憲兵,然後加上自己的論斷:「我想他不可能有這個頭腦做個苦肉計」。問題是,確實有黑道的糾集,常司令也說他下了不能動的命令,但那些被施大隊長糾集的流氓還是動了。常持琇的說詞,撇清的鑿痕不是很清楚嗎?(關於常持琇、王玉雲的訪問,分別參見新台灣研究基金會「美麗島事件口述歷史編輯小組」編《暴力與詩歌 ── 高雄事件與美麗島大審》, pp.106 - 107, pp.163 -164時報文化出版公司,1999



             

        從美台斷交以來,國民黨一再運用法西斯暴力手法對付黨外陣營,如果國民黨再一次用類似手法對付反對力量並不讓人意外,讓人意外的是竟然動用了本土的暗黑力量,要「協助警方執行任務」。一年來,美麗島人不斷呼籲,要國民黨人抗拒軍事特務統治的壓力與誘惑,警告國民黨如果國民黨不抗拒這誘惑與壓力,採行反民主的軍事特務統治,國民黨將永無回頭之路,會遭到立即而激烈的反抗。後來的歷史發展多少印證了我們的憂慮與警告。我們料想不到的是,除了軍事特務統治力量外,國民黨還試圖以社會最暗黑的力量來捍衛政權。當年現場的情景,以及當時現場高層指揮官事後的回憶,給那個時代的精神狀態留下清楚的印記。


        圓環衝破封鎖時,最前頭怎麼衝的我沒看到,我在指揮車後方三、四十公尺的人群中,跟著人群就這樣衝過去了。那時候我心裡一個很奇特的感覺:一個不一樣的歷史開始了。那是一種歷史的感覺。這感覺很強烈,到現在還記得。隔天天亮時我回到台北,第一個去找住我樓下的唐文標,跟他講這個感覺,我說,衝過去那時候,很興奮,感覺就是一個歷史的開始。他驚奇的說:哎呀,真的沒有經歷過!語氣帶點沒身歷其境的遺憾!


        人群回到服務處前,情緒高昂的群眾不願散去,於是,陸續有人上宣傳車演講,我有時在樓下看看,有時到樓上幫張美貞(俊宏妹妹)接電話,她正透過國際長途電話向台灣同鄉轉播現場的狀況。幾年前美國同鄉在紐約設了「台灣之音」,以電話錄音播放台灣同鄉的訊息,美貞當晚就是擔負了向美國同鄉播報事件現場的重任。


        本來演講平和地進行 ,鎮暴部隊也圍過來,並且施放催淚瓦斯、開啟強烈的探照燈,引發群眾合力拔起馬路上的鐵條欄杆當自衛武器,與憲警來來去去發生幾波衝突,演講也草草結束,沒有人留在宣傳車上了,剩下一些群眾還在跟憲警游擊式地衝突,憲警驅離時群眾就散開,部隊一過去,群眾又再回來,直到深夜人群才逐漸散去。


        這時美貞他們還在樓上處理善後,我說我要回台北。當時情況很亂,我不敢坐計程車,因為狀況不明,整個高雄對我好像變得更陌生,四周是友是敵也不知道,我想若是坐計程車被載走,載去哪裡你都不知道,就用走的走到火車站,搭野雞車回台北。當時的心理,是既興奮又恐懼,一方面覺得幹了這樁事心裡很興奮,但另一方面又不清楚會不會抓人。上了車很累,一覺睡到台北。記得到台北時天已亮,不可知的一天迎接著我們!一個不可知的未來也迎接著台灣!


        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花園新城家裡,上樓時先經過唐文標家,我敲了門進去跟他講在高雄發生的事情,描述了看到的現場情景,講群眾衝過憲兵封鎖那一刻。講得有點興奮,說當時我腦海中浮起一則幼時的記憶。小時候祖母會講一些她們生活的故事,如戰爭時躲警報的情形(按:指二戰後期躲美軍轟炸台灣),如隨媽祖進香之類的生活故事。日治時期西螺大橋還沒建好,從彰化溪州這邊要到西螺以南的地方要搭竹筏或水淺時涉溪而過。據祖母說,當時媽祖進香,信眾抬著神輿「蹽溪」,要蹽過時,指揮的人揮舞著媽祖的「令旗」高喊「過啊!過啊!」,她說,很神奇,水會分開,信眾就跟在神輿後面在「過啊!過啊!」聲中蜂擁而過。這個故事真實性多大、有過幾次,不重要,重要的是,祖母講這些故事時充滿宗教性的虔誠。他們相信。長大以後讀《舊約》,〈出埃及記〉裡也有類似的故事,「摩西向海伸杖,耶和華便用大東風使海水一夜退去,水便分開,海就成了乾地。 以色列人下海中走乾地,水在他們的左右作了牆垣」。這是信仰的意志吧!那一天晚上衝過憲兵的封鎖,那種奇特的感覺就是祖母描述的「過啊!過啊!」的感覺。「什麼是反抗者?一個說『不』的人。」卡繆這麼說。那一晚,我們對國民黨的法西斯力量說「不」!


        聊了一陣,上樓睡覺。醒來已是下午,當時沒有立刻會抓人的感覺,就算會抓人,也只能面對,二個月前不就給香燕寫了告別信了嗎?我去了永康街剛搬好的編輯部。這裡傢俱等都已經搬來了,但還沒有正式在這裡作業。我如常處理一些稿子。這時林濁水的太太陳雲端跑來,說她看到高雄的新聞,想辭去國中教職來這裡當雜誌社編輯,我勸她再考慮,國民黨會不會抓人、以後會怎樣都還不知道。


        到了晚上,去黃信介家,張富忠、姚嘉文等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討論在高雄發生的事情,有人認為這件事情已經惹毛國民黨,過不久應該會開始抓人,並展開一連串的抹黑。過不久,康寧祥咚咚咚踩著信介家木樓梯上二樓來,姚嘉文用臺語嘀咕:「狩獵協會在開會,養鳥協會的人來幹什麼?」他們講起話來當然不投機,老康很快就走了。當時黨外很多人還是很天真的樂觀,以為溝通可以轉圜,但張俊宏、施明德等一些人都感到事情很難轉圜。當時國民黨正在陽明山開十一大四中全會,蔣經國在會上說,會對那些受傷的人給他們一個交代。殺伐聲浪已起。我們決定12日在總部召開記者會,對整個事情做一個交代。會中發表了兩份文件,一份是《國際人權日事件備忘錄》,是美麗島版本的事件經過;另一份是《美麗島雜誌社為國際人權日事件告全國同胞書》,說明了我們的立場。



                                    (部份)



        這兩份文件是當晚深夜一些人在台南飯店會合後彙整草擬的,在記者會前再作一些增補。在台南我沒參加,在台北記得有提一些修正意見,像《告全國同胞書》最後再次強調創刊社論中一再強調的主題,要當局克制軍事統治的壓力與誘惑,否則「將立即遭到人民強有力的抵抗」,並強調「我們相信唯有和平與冷靜的方法才能確保台灣的和平與安定」,記得是我加上去的。


        記者會很沈重,大家心裡有數,接著會發生什麼事,一年多的抗爭,將是句點還是逗點,沒有人知道。但在這一刻,我們還是一個「反抗者」,一個說「不」的人。繫獄四年後出獄,我看到一些留下來的舊資料,在風聲鶴唳的肅殺時刻,當時的新聞局長宋楚瑜高調的說,美麗島是「低估群眾,錯估政府,高估自己」。那一刻,他的話也許是「對」的,國民黨鎮壓了美麗島。但沒過很久,歷史證明,這句話也適用於國民黨權力集團。國民黨權力集團「低估人民,錯估社會,高估自己」。歷史不是這樣走過來的嗎?(未完明日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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